我還深深記得第一次看《鬼店》的那天晚上，信義路，太陽系，因為錯過了末班公車，索性決定省下計程車費，和死黨到MTV看個通霄。當年，半夜的太陽系對我們這些電影饕客而言，可以說是最完美的天堂，一櫃櫃的大師經典，一間間投影大銀幕，可以盡情的將自己拋入藝術電影的汪洋，游個痛快。那晚不知哪來的靈感奇想福臨心至，我們決定來一個恐怖片之夜，試試自己膽量的極限。血腥、狂殺、凌虐、蹂躪，兩部血漿胡亂濫撒、美女晃胸尖叫的無聊之後，終於在《鬼店》的冷冽低壓中，找到真正驚懼入裡的深沈恐怖。

這部根據恐怖小說之王史帝芬金作品改編而成的恐怖經典，一直被眾多影評人列為影史十大恐怖片之一，然而不同於《大法師》、《天魔》等以西方信仰為基底的與神對抗，《鬼店》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應該在於影片所捕捉到的，源自真實生活的個人恐懼。雖然史帝芬金對庫柏力克詮釋的《鬼店》並不滿意（金先生好像從來沒有滿意過任何他人的改編），甚至自己在1997年重新拍攝電視電影版的「史帝芬金之鬼店」，但比起史帝芬金過於強調情節、缺乏影像神韻的重拍版，庫柏力克當年所挖掘出的、心理底層的深層孤絕感，反而更細膩反映了史帝芬金作品的恐懼根源，即使沒有太多視覺上的刺激或情節上的驚悚，依舊穩坐恐怖經典寶位。

回想起來，《鬼店》其實從第一個鳥瞰的長鏡頭，就已經點出了影片的孤絕母題，隨著超大遠景的攝影機迴旋，觀眾也逐漸從遠到近、從外而內的進入故事和人物的內在。男主角傑克尼克遜飾演的平凡中年男子，為了想寫小說，帶著妻子和稚子前往一所冬季關閉的飯店擔任歇業期間守衛員，本以為這樣更可以專心寫作，但卻反而讓自己陷入瘋狂弒殺之中。是飯店鬧鬼？還是內心的瘋狂本質甦醒？傑克尼克遜的瘋狂成因為何其實並不重要，導演庫柏力克如何巧妙地運用類型電影的公式元素，將通俗的恐怖類型賦予個人作者意旨，展現了從視覺恐怖到孤絕心靈恐懼的絕妙美學，才是最讓人稱奇讚嘆的。

而《鬼店》也可以說是最好的範例，鬼魂、屍體、血的意象等圖騰象徵，神秘的傳說、人格分裂的殺人者，再加上恐怖片中必定會出現的兇手追殺和被害人大逃亡等恐怖公式，《鬼店》可說是標準的類型產物，但在影片主題的呈現上，卻簡單的運用空鏡、空間荒蕪感的建構，以及音樂、聲音母題上的呼應，使得影片從單純的視覺恐怖轉入更深層的心靈孤寂的恐懼。冰雪封凍的山巔、層層環繞的迷宮、足音陰沉迴盪的飯店廳廊，光是一場小男孩騎著三輪腳踏車在室內穿梭的戲，藉由輪聲經過平地、地毯不同音質交替所形成的節奏，就已經營造了難以言喻的莫名焦慮。再配合影像和敘事上的推理發現，和幾場精彩的倒敘反切，在環境╱內在、群體╱個人、視覺╱心靈等等多重二元辯證之間，庫柏力克也成功地運用了通俗的類型操作，提出他豐富的人性與社會思索。

片中那座遺世獨立的瞭望台大飯店，其實正象徵著我們所居處的社會現實，整個社會的矛盾也就濃縮壓擠於這所鬼店中，不論傑克尼克遜是因為長久的疏離人群而發瘋，還是人世的疏離原本就已預設了人們瘋狂的宿命，《鬼店》的恐怖主題早已在片頭一開始庫柏力克所使用的白遼士「幻想交響曲」旋律中被設定，人生，不過就是一場充滿了鬼魅與尖叫的幻夢，或許只有以春天的熱情才能融化這令人瘋狂的冰雪城市。

托金馬影展的福，這次竟然可以在戲院一睹《鬼店》真實的恐怖風采，當年太陽系小小的MTV螢幕就已經讓我嚇得發抖，大銀幕上傑克尼克遜的瘋狂，相信也將會投射映現出更巨大的恐懼，在銀幕與座位、觀看與心靈之間，無限放大、無盡延伸。

2010台北金馬影展
時間：2010年11月04日～11月18日（～25日）
地點：國賓微風影城、國賓長春影城、台北新光影城

【文／楊元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