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出身自墨西哥而日後出征好萊塢，彼此歲數相近、差距最多不過三年，私底下也交情甚篤，享有「三好友」（The Three Amigos）之異名，也同是墨西哥新電影（Nuevo Cine Mexicano）中的佼佼者，相較於《愛是一條狗》、《火線交錯》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zlez Inarritu）與《你他媽的也是》、《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導演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on），兩人多是從藝術電影出發的作者型導演（Auteur），吉勒摩戴托羅則無疑更來得旗幟鮮明，始終專情於奇幻恐怖一道。

論及他投身於電影以來的發跡過程，吉勒摩戴托羅倒是跟近年日本虐殺電影的幕後黑手、《地獄駛者》導演西村喜廣有幾分相似，兩人同是特效化妝人員出身，累積長年的幕後製作經驗才轉任導演一職。

吉勒摩戴托羅與怪獸的初次相遇，發生在他兩歲的那一年。某天晚上在看完科幻影集「第九空間」The Outer Limits後，年幼的他在半夜爬起床，卻害怕得不敢走去廁所，甚至開始看見綠色螞蟻在牆上爬行、衣櫃裡藏有怪獸的幻覺，於是不禁開口向幻覺求情：「如果你們願意善待我，讓我去上廁所的話，我發誓會將生命奉獻給你們。」而這場似假亦真的童年記憶，也注定了他日後將一頭栽進奇幻世界而始終樂此不疲。

早從八歲起，吉勒摩戴托羅就用一台超八攝影機，《浩劫餘生》玩偶加上一大堆蕃茄醬，拍出了他的第一部怪獸電影。但超八電影的品質很快地就無法滿足他，於是他轉為投向十六厘米電影的懷抱，一手炮製出數支短片之後，年紀輕輕便毛遂自薦地拜入了曾操刀《大法師》等片、並以《阿瑪迪斯》抱回一座小金人的傳奇特效化妝大師狄克史密斯（Dick Smith）的門下，從頭到尾學全了特效化妝的一身好本領。

才不過21歲，吉勒摩戴托羅便在1986年就以執行製作身份參與了他個人第一部長片《Dona Herlinda and Her Son》的製作，並開設了自己的電影公司Necropia。整個八零年代，吉勒摩戴托羅耗費了近十年光陰以特效化妝指導一職參與了無數電影拍攝現場，還一邊為墨西哥電視台執導電視節目，一邊舉辦電影工作坊教導電影製作，吉勒摩戴托羅也在家鄉協力創辦了瓜達拉哈拉電影節與電影研究中心，對墨西哥的當代電影發展脈動居功厥偉。

即使身處電腦特效當道的今日影壇，吉勒摩戴托羅也勇於違背時代潮流、從不迷信無所不能的電腦特效，而是堅持以傳統機械特效來打造出一個又一個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正是出自他長年浸淫於特效化妝一道的那份自豪。

或許吉勒摩戴托羅對奇幻恐怖與暴力血腥的痴迷，得從其成長環境中覓得根源。時至今日，墨西哥仍是暴力謀殺與黑幫犯罪橫行的不法國度，吉勒摩戴托羅仍處於少年時期的六、七零年代自然比現在更加無法無天。自幼以來終日在街頭犯罪中耳濡目染，他曾親眼看過無數人們被槍擊、刺殺、斬首、活生生被燒死，甚至曾經被人用槍指著頭過，而生於墨西哥的成長經驗始終深深烙印在他的每一個鏡頭之中。

更有甚者，當他以處女作《魔鬼銀爪》名聲大噪而贏得一紙導演合約，1997年正意氣風發地在好萊塢拍攝《秘密客》時，他父親還遭到歹徒綁架長達七十二天，最後交付大筆贖金才平安歸返。由此可見，犯罪與死亡始終在吉勒摩戴托羅的生命中纏繞不去，而這樁綁票事件也迫使他從家鄉出走、移居洛杉磯，以免再度成為歹徒垂涎三尺的餌食。

而生長在天主教信仰根深蒂固的家庭，由虔誠的祖母一手帶大，吉勒摩戴托羅童年時經常遭到祖母近乎虐待的懲罰，曾一度被命令穿著裡頭放著金屬瓶蓋的鞋子上學，腳底早已被瓶蓋刺得血跡斑斑。也因他始終著迷於奇幻世界，不停在紙張上塗塗抹抹出各式奇想異獸，其祖母還異想天開地二度試圖為他驅魔而未果。

吉勒摩戴托羅日後不禁將他祖母比喻為這次金馬奇幻影展上也有放映的《魔女嘉莉》中，女主角那因忠於信仰而走火入魔的偏執母親。也因其家庭背景，長大成人後的吉勒摩戴托羅雖然搖身一變成了無神論者，天主教的印記仍在其電影中俯拾即是，好比處女作《魔鬼銀爪》中的全片關鍵「魔鬼銀爪」一物，便是暗藏在大天使雕像的裡頭。

而除宗教元素之外，他日後縱橫影壇的其他招牌符碼也早在這部處女作中就已隱隱成形，光是從片中「魔鬼銀爪」一物上便可覓得蛛絲馬跡。

吉勒摩戴托羅向來偏好外貌醜惡的昆蟲，好比前進好萊塢之作《秘密客》中的怪物便是由蟑螂變身而來。他更曾解釋道：「大自然中最有趣的一點在於，全天下只有兩種族類會不停擴張，那就是人類與昆蟲，其他物種全都是區域性的、擁有各自的地盤。昆蟲是貪食者，也是侵略者，不停擴張繁衍到了連自己都不在乎的程度。而人類也彷彿如出一轍。到了最後，為了爭奪這個世界而不停征戰的兩個物種，恐怕就會是人類跟昆蟲。」

另一方面，他則是對齒輪發條情有獨鍾，好比《地獄怪客》中的納粹蒙面殺手，其心臟與機械義手都是靠齒輪發條來驅動，《羊男的迷宮》中的反派軍官則是時時刻刻將父親身亡時的遺物懷錶帶在身邊。對此，吉勒摩戴托羅解釋道：「我對昆蟲、發條、怪物、陰暗所在與未出生的事物有一種狂熱執迷。」



而處女作中的「魔鬼銀爪」，是於1535年由鍊金術師所打造出來的詭秘道具，能賦予擁有者長生不老、青春永駐的魔力。外表是一具黃金蛋形軀體，在轉動發條之後會伸出六根利爪及一根尾刺在擁有者身上吮血，不正像極了昆蟲的外形？片中更大量穿插了「魔鬼銀爪」的內部景象，只見在齒輪機關轉動包圍下，「魔鬼銀爪」的中央核心竟是一隻看似水蛭的蠕蟲，甚至就連片中的吸血鬼都如昆蟲一般會脫皮蛻變，在在印證了他始終鍾情於昆蟲與發條的招牌符碼。

而吉勒摩戴托羅這部早自1984年就開始提筆寫作，累積長期幕後特效化妝經驗而初執導演筒，歷經近十年才終於搬上大銀幕的心血處女作，卻不像同樣選入金馬奇幻影展「墨西哥牛仔征美記」單元中另一位墨裔導演羅勃羅里葛茲的處女作《殺手悲歌》一樣，僅以七千美金的超小預算便得以克難完成。《魔鬼銀爪》一開始的製作成本便設在一百五十萬美金，拍攝過程中不斷超支，最後膨脹為兩百萬美金作收。

可別小看這兩百萬美金，雖然與動輒數千萬美金的好萊塢大片預算相去甚遠，但《魔鬼銀爪》已是當時墨西哥電影中的最高拍片成本，吉勒摩戴托羅還得靠舉債與銀行貸款才支付得起這半途多出來的五十萬美金。而吉勒摩戴托羅日後的御用演員班底、讓導演不惜與片商耗時七年據理力爭也硬是要指名由他出任《地獄怪客》男主角的好萊塢影星朗柏曼（Ron Perlman），兩人在《魔鬼銀爪》中首次攜手合作，朗柏曼就得為了預算吃緊而點頭同意降價演出。這次合作愉快的拍攝經驗，也讓這對導演、演員搭配從此成了莫逆之交。



《魔鬼銀爪》也是吉勒摩戴托羅與長年攝影師吉勒摩納瓦羅（Guillermo Navarro）的初次合作，吉勒摩戴托羅日後所執導的電影作品中，除了在好萊塢還初來乍到、勢力尚未牢固的《秘密客》與《刀鋒戰士2》之外，其餘全是由吉勒摩納瓦羅掌鏡。吉勒摩戴托羅也帶著這名攝影師夥伴一同打進了好萊塢，歷年來吉勒摩納瓦羅曾以攝影師身份拍攝過《博物館驚魂夜》等無數好萊塢商業強片。值得一提的是，或許是因為地緣、血緣關係，加上吉勒摩戴托羅與羅勃羅里葛茲也私交甚篤，吉勒摩納瓦羅後來也成了另一位墨裔導演羅勃羅里葛茲的御用攝影師，兩人曾合力拍攝出《英雄不流淚》、《惡夜追殺令》、《小鬼大間諜》等片。

在尚未以《羊男的迷宮》襲捲全球影壇、摘下奧斯卡等多項大獎，正式坐穩好萊塢頭號大導地位之前，吉勒摩戴托羅多半是交錯拍攝西班牙語電影與英語發音的好萊塢電影，這個創作習慣恐怕是出自其好萊塢叩關之作《秘密客》的難堪拍攝經驗。

因處女作《魔鬼銀爪》橫掃墨西哥電影獎九項大獎及坎城影展國際影評週大獎、代表墨西哥參加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而造成轟動之後，吉勒摩戴托羅卻在初次出征好萊塢便碰上了個大釘子，在拍攝過程中不斷遭到片商與製片的插手干預，讓他當時對好萊塢大夢就此心灰意冷，掉頭返回家鄉自組製片公司。而他往後不僅將《秘密客》貶為其導演生涯中最糟的作品，更視這次拍攝經驗為畢生最痛苦的回憶，甚至比其父親遭到匪徒綁架還來得更加煎熬。

或許是基於《秘密客》中跟片商高層交手角力的痛苦經驗，吉勒摩戴托羅為了追求完全的創作自由，不僅交錯穿插拍攝好萊塢電影與西班牙語電影，他在好萊塢所拍攝的電影多半是純粹的商業類型電影，除《秘密客》之外也均是改編自美漫，刻意採取了較通俗親民的拍攝手法。而他將那份獨特的古怪與殘酷，全都一股腦地保留給了自己可以全權主導的西班牙語電影。在表面披著的奇幻外衣之下，吉勒摩戴托羅在其西班牙電影中所真正凝視的，其實是比妖魔鬼怪更加駭人恐怖、更加扭曲歪斜的人性。這點不僅可以在代表作《羊男的迷宮》中得到印證，早在處女作《魔鬼銀爪》中便可看出端倪。

吉勒摩戴托羅在《魔鬼銀爪》中重新改寫了數百年來傳頌的經典吸血鬼傳說，透過鍊金術師巧手打造的神奇裝置，將晝伏夜出、高貴優雅的吸血鬼向下「降級」為他始終著迷不已但外貌醜惡的昆蟲化身。而片中雙方勢力為搶奪「魔鬼銀爪」而明爭暗鬥，乃至於吸血鬼電影中必備的吸血戲碼，於此則化為欲望與理智、本能與親情的拔河角力，向觀眾拋出了一個大哉問：為了追求永恆的青春與生命，你願意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如此沉重的生死議題，初次執導的吉勒摩戴托羅把玩起來卻顯得舉重若輕，故事行進得平穩流暢且深具大將之風，毫不艱澀難懂或顯得過度說教。片中不時穿插引人發噱的黑色幽默橋段，大不敬地拿屍體、葬禮與殯儀館開玩笑之外，其鏡頭語彙也處處皆是驚喜，尤屬其日後御用班底朗柏曼調和暴力與詼諧於一身的逗趣肢體演出最是搶戲。在《魔鬼銀爪》中，觀眾將從中一窺吉勒摩戴托羅的奇幻原點，其日後的招牌印記無不深埋在片中各處細節，也暗藏著他從一介特效化妝師躍升為知名商業大導的演化軌跡，得以親眼見證他那百鬼夜行、瑰麗且陰森的幻想世界，剛開天闢地時的最初面貌。

【文／Quiff】